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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0月，剛果（金），史青文與安保人員合照。（受訪者供圖/圖）

47歲的白輝在剛果（金）開了一家壓油管店。剛果（金）礦產(chǎn)資源豐富，“淘金客”趨之若鶩，其中像白輝這樣的中國人不在少數(shù)。

(資料圖)

然而，一聲槍響，驚醒了他們的“淘金夢”。

2023年7月5日，中國駐剛果（金）使館發(fā)布通報稱，6月29日，兩名中國公民在盧阿拉巴省和上加丹加省交界處的利卡西市遭歹徒槍擊，不幸身亡。多名知情人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被槍殺的兩人系夫妻關(guān)系，四五十歲，在剛果（金）從事收礦倉庫行業(yè)。

槍殺事件發(fā)生后，盧阿拉巴華商會發(fā)文提醒當?shù)厝A人，“近期尤其要注意外出人員安全，外出人員不要攜帶大量現(xiàn)金在身上”。為了敦促當?shù)卣拖嚓P(guān)部門盡快破案，該華商會要求盧阿拉巴所有收礦個體戶（倉庫）自7月4日開始罷工，共罷工6天。同時，對提供有效線索并協(xié)助破案者，商會表示將獎勵一萬美元。不過，在當?shù)卣龀龌貞?yīng)之后，該華商會稱自6日起，所有收礦個體戶（倉庫）暫時復(fù)工。

截至發(fā)稿，兇手仍未落網(wǎng)。

“最高危的職業(yè)”

白輝的店鋪距該槍殺事件事發(fā)地僅二十分鐘車程。

槍擊現(xiàn)場的視頻在當?shù)厝A人圈里流傳。白輝提供的視頻顯示，遇害夫妻駕駛的白色轎車外圍了很多當?shù)鼐用瘢行运勒吲吭谟叶娣较虮P的左側(cè)，腹部中槍，女性死者仰靠在副駕座椅上，頭部中槍，白色上衣被鮮血染紅。兩人身上均散落玻璃碎渣。

“非常震驚?！卑纵x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在剛果（金）待了三四年，“這種大白天持槍殺人搶劫的，還是第一次聽說”。震驚之余，白輝只剩下憤怒和悲傷：“這種安全問題，對每一個在海外的華人華僑來講，都是頭等大事?！?/p>

在白輝看來，遇害夫妻從事的收礦倉庫行業(yè)，屬于來剛果（金）打拼的華人群體從事行業(yè)中最高危的。他介紹，在剛果（金）開礦領(lǐng)域，仍有幾萬名“手工礦”從業(yè)人員。所謂“手工礦”，即在礦脈上方挖一些直徑一米左右的洞口，然后沿著洞口往下挖十到二十米深的距離，即可有礦。借助人力開采，一袋袋往外背，一個洞口每天可挖幾百公斤的礦石。

因為“手工礦”開采出來的量很少，很難直接賣到冶煉廠，收礦倉庫這個“中間商”應(yīng)運而生。他們收購各處零散的礦石，然后整車發(fā)賣到冶煉工廠，賺取其間差價。在剛果（金），收礦倉庫多建在少有人煙的野外，同時，收礦人身上必須攜帶現(xiàn)金以便完成收購交易，現(xiàn)金數(shù)額少則兩三千美元，多則上萬美元，很容易成為搶劫目標。

正是這種職業(yè)特性，使得他們常常暴露在危險之中。白輝稱，該對夫妻喪命后，隨身攜帶的價值2000多美元的剛果法郎被搶，但是一個用來測礦石品質(zhì)的礦槍仍留在車上，未被搶走。礦槍的價格，普通的需2000多美元，好的需上萬美元。

白輝與男性死者是微信好友，對方曾問他有關(guān)補辦護照的事情，但是兩人并無更深交情。白輝稱，這對夫妻不是老板，而是收礦倉庫的員工。男性死者的最新一條朋友圈還停留在端午節(jié)，那天，他像往常一樣在倉庫收礦。

多位受訪者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目前有三四萬中國人生活在剛果（金）。而圍繞礦產(chǎn)衍生的行業(yè)，正是中國人“淘金”之所。

作為非洲國土面積第二的國家，剛果（金）擁有豐富的礦產(chǎn)資源，就像一個天然的“聚寶盆”。剛果（金）主要礦產(chǎn)儲量為銅7500萬噸（占世界15%）、鈷450萬噸（占世界50%）、鈮鉭3000萬噸（占世界80%）、鉆石7億克拉（居世界第二）等，素有“世界原料倉庫”之稱。

槍擊事件發(fā)生后，中國駐剛果（金）使館提醒，剛果（金）東南部科盧韋齊、盧本巴希、利卡西等地搶劫、盜竊等惡性治安案件仍呈高發(fā)之勢，請中國公民非必要不要前往上述地區(qū)，在當?shù)氐闹袊鴻C構(gòu)和公民注意加強安全防范。7月6日，使館領(lǐng)事保護與協(xié)助部門工作人員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目前沒有接受采訪的計劃。

白輝和他雇用的兩名當?shù)匦蘩砉?。（受訪者供圖/圖）

“

見到中國人都叫

BOSS”

2019年，生意失敗的白輝帶著450萬元的負債來到“淘金”圣地——剛果（金），那時他給自己定下目標，五年內(nèi)還清所有債務(wù)。如今，他在剛果（金）生活了近四年，還有400萬元的債務(wù)未還。

他的故事代表了一部分在剛果（金）華人的境遇——人生前半程失意的中年男人，想在剛果（金）逆風(fēng)翻盤、東山再起。

一篇2015年發(fā)表在《中國公共衛(wèi)生》期刊上的研究文章，描摹了遠赴剛果（金）的華人基本畫像。該調(diào)查樣本共計515人，他們的平均年齡37歲，男性占比近九成，已婚人數(shù)占比近八成，大專及以下學(xué)歷占比七成。

和白輝同齡的曹斌沒有債務(wù)要還，他選擇到剛果（金）的目的很簡單——掙高于國內(nèi)兩倍的工資。曹斌是四川宜賓人，初中畢業(yè)后到廣東打工，后定居在廣東茂名。去年，他所在的公司在剛果（金）的科盧韋齊新設(shè)了工廠，他交了調(diào)崗來非洲的申請。

曹斌所在的新工廠距離那對夫妻的遇害地點百余公里。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新工廠很大，里面分為堆礦區(qū)、作業(yè)區(qū)、生活區(qū)等，有一百多名中國人居住在里面，工廠還另外招了三四百名當?shù)毓と恕?/p>

雖然一起工作，但是曹斌的生活與當?shù)厝送耆艚^。為了保障員工的安全，他們不被允許出工廠大門。來到剛果（金）將近一年的時間，他只出過廠區(qū)兩三次，那是剛來沒多久，得了瘧疾，只得跟隨采購車出去打吊針。車輛行駛在科盧韋齊的街道上，曹斌沒看到高樓大廈，只覺得到處都是“破破爛爛的”。

除了不允許出廠區(qū)，公司還雇用了三四十名持槍的安保人員，他們?nèi)嗟寡策墸Ｕ瞎S的安全。曹斌常在工作群里看到他們抓捕小偷的視頻，有時也會聽到槍響。

他只能用工作來填補時間。車間里，曹斌主要負責(zé)銅礦的萃取環(huán)節(jié)，除了自己上手做，他還負責(zé)帶十來個當?shù)毓と?，如何交流一度成為難題。

在剛果（金），官方語言是法語，官方承認的民族語言為林加拉語、斯瓦希里語、基孔果語和契盧巴語。曹斌學(xué)的就是斯瓦希里語，在他的筆記本上，記下了各種常用詞的漢語發(fā)音。比如萃取叫“希巴拉得”，螺絲刀叫“毒奈維斯”，偷懶叫“不為物”，厲害叫“馬咖喱”。只三個月的時間，曹斌就能與手下的工人就工作內(nèi)容進行交流。

交流障礙克服后，作為管理者，曹斌遇到了新的困難。他發(fā)覺工人更喜歡做簡單的工作，“而且只要不在我的視線范圍內(nèi)，他們就不認真干活”。

氣急了，曹斌也會沖他們吼，實在不行也會罰款。但他強調(diào)不能歧視，“誰都有尊嚴。無論是公司的要求，還是作為人對對方的基本尊重，都不要辱罵對方，否則會引發(fā)一些沒必要的沖突和矛盾”。

在曹斌看來，剛果（金）的本地人還是比較尊重中國人的，“他們見到中國人都是叫BOSS、BOSS（老板）。在他們眼里，中國人都是很有錢的老板，所以很多事要靠錢來解決。”多名受訪者稱，曾遇到在當?shù)貦C場被工作人員索要小費的情況。曹斌介紹，他所在的工廠雇用的當?shù)貑T工每月薪資為兩三百美元，折合人民幣2000元左右，曹斌的工資則是每月1.5萬元左右。

“

在外面一定要低調(diào)

”

和曹斌的生活不同，32歲的史青文總是混跡在當?shù)厝酥小?/p>

史青文來自云南曲靖的農(nóng)村，憑借電焊的手藝，20歲不到開始闖蕩非洲。他在與剛果（金）接壤的安哥拉待了四年，又在剛果（金）東開賽省姆布吉馬伊市待了兩年。掙來的錢給家里蓋了兩層樓房，為自己娶了媳婦，讓即將上小學(xué)的女兒學(xué)起了鋼琴，他因此成了父母口中有能力、聽話的兒子。

如今，史青文跟隨一家中資企業(yè)，做焊接水管的活，收入約為國內(nèi)的三倍。每天早上六點半，他開著拖拉機帶著六七個當?shù)毓と顺鋈ジ苫?，晚上五點半下班，去掉中午兩個小時的休息時間，他每天工作九個小時。

史青文已經(jīng)習(xí)慣了在剛果（金）的生活。他結(jié)交了幾個云南老鄉(xiāng)，從老家挖了帶來的魚腥草、薄荷也在他鄉(xiāng)生根發(fā)芽。老鄉(xiāng)們經(jīng)常炸上一盆洋芋絲拌上蘸水解饞，一算，成本70元。

史青文與當?shù)鼐用瘛＃ㄊ茉L者供圖/圖）

和曹斌一樣，史青文稱很尊重自己帶的工人?！鞍阉麄儺敵衫相l(xiāng)就行了，你對自己工人要好，當你遇到困難、遇到危險的時候他才會保護你。不能有語言和肢體動作上的歧視，你要尊重人家，人家才會尊重你?！笔非辔母嬖V南方周末記者。

因總是外出工作，公司給史青文配了一個持槍的安保人員。但他不滿對方跟自己要煙抽，慢慢地就不帶安保了。史青文沒有遇到危及性命的威脅，但他被搶過手機、鞋子和錢。

為應(yīng)對這些情況，他摸索出一套辦法。首先避免晚上出門，其次手腕上套安全繩，安全繩的另一端綁著手機，最后則是把錢放在不同的口袋中。史青文舉例，每次出門買東西時，先想好買哪些東西，分別需要多少錢，然后將不同數(shù)額的錢裝到不同的口袋，買東西時只掏那一個口袋，“在外面一定要低調(diào)”。他還養(yǎng)成了出門必鎖門的習(xí)慣。

但是沖突總是難免的，最近的一次發(fā)生在今年7月5日。據(jù)史青文講述，有兩個喝多了酒的當?shù)厝藳_著他們施工隊開罵，罵中國人，也罵跟著中國人干活的當?shù)厝恕?/p>

一個跟著史青文時間比較久的工人上前，打了罵人者兩巴掌。史青文描述，當時人黑壓壓地圍了上來，他和另外一名中國同事沒有上前理論，而是一邊看好工作的用具，一邊聯(lián)系公司。很快，安保人員到達，圍著的人跑了，整個過程持續(xù)了約四十分鐘。

有了孩子后，史青文也開始擔(dān)驚受怕，害怕自己在剛果（金）出事?！拔椰F(xiàn)在一有什么文件、資料，都會立馬給我老婆發(fā)一份，給我妹妹發(fā)一份，就是以防萬一?！?/p>

他每天趕工期，為了爭取今年過年能回家。他想吃汽鍋雞、餌塊、鮮花餅、米線、麻辣洋芋絲，不想再隔6小時的時差與孩子視頻。他打算回國之后不再去剛果（金）了：“吃也吃不著，得了三次瘧疾。最重要的是，哪怕你掙了金山銀山，但連安全都保證不了?！?/p>

閑暇的時候，曹斌要么在宿舍吹幾曲笛子，要么在廠區(qū)內(nèi)和同事打幾場籃球。按照規(guī)定，今年8月份他可以申請回國探親一個多月，之后要回到剛果（金），因為合同規(guī)定他還要再干兩年。

（應(yīng)受訪者要求，白輝、曹斌為化名）

南方周末記者 陳佳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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